与其谈“好看与否”，不如谈“功能合理+高品质”。所以我常常讲，“没有眩光”比“照得好看”重要。 　　张昕（博士）：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副教授；英国剑桥大学访问学者；国际照明设计师协会（IALD）职业会员；《照明设计》中文版杂志社副主编。 　　以下为非常设计对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副教授张昕的采访。 　　非常设计：张老师您好，您是什么时候开始照明设计工作的呢？能给我们讲讲您的从业背景吗？ 　　张昕：我本科是建筑学专业，大三参与到詹老师（后来我的导师）和郝老师（后来在同济任教）合作的视觉心理实验，在一个小屋里，只改变光，被试填写评价问卷。当时第一感觉就是照明设计的周期短，任何想法都能在比较短的时间内实现。如果从构思产生、计算模拟、安装调试到测试验证的周期短，设计理念很容易打穿整个体系，能够很快知道正确与否，并作相应调整。这个感觉特别好，特别扎实。建筑理论总要放到少则十年的长度，才可能评价成败得失。毕业设计的时候我选了建筑光学方向，做清华大学的校园照明规划，于是很快发现了第二个好处，建筑光学永远只是项目的配角，项目类型各不相同，因此必须诚意聆听，于是可以听到建筑师、规划师、景观师、科学家、雕塑家、博物馆馆长、工业设计师、电影导演、动漫设计师等等各种人对于其创造物和用光的想法，这些聆听自动充填我的灵感库，或称之为“图书馆”，跟每个人合作，都是一次学徒的经历，也省了各种跑沙龙、听讲座的时间。建筑光学的教学、研究和设计是我的职业，建筑学是我的兴趣，至今我仍保持着每周8小时的建筑设计教学。职业能够支撑兴趣，还是蛮幸福的，尽管我从未设计完成过一个真房子。 　　2002年我开始写博士论文《艺术博物馆视觉环境研究》，研究“非灯元素”对于视觉环境的影响，例如空间形状和墙面材料对于艺术品颜色准确度的影响。同时做了另外一件事情，就是写《景观照明工程》，是关于景观照明设计的手册。虽然人们总在谈研究型设计或设计型研究，但研究和设计这两件事真的离的很远，国外同行要么自称“Researcher”，要么自称“Designer”，很少兼做的。也就是从2002年开始，我就进入了这种分裂并行的状态，甚至包括写作空间，我在宿舍里堆的是跟博士论文有关的书，在租的房子里堆的是跟景观照明设计有关的书，直至2005年毕业，博士论文和书基本同时写完。这种焦灼并行的状态延续至今，好在建筑光学这个学问也处于艺术和科学的两极之间，比如光度、色度、视觉、发光等属于理科，应用、设计等属于工科，视觉心理、设计评论跨文科，视觉生理跨医学，分裂并行的模式本身也是“建筑光学”于我而言最大的魅力。 　　非常设计：我们都知道，无论是实体还是空间都无时无刻离不开光线。您觉得光与建筑的关系是什么呢？ 　　张昕：这个问题要把天然光和人工光分开来谈。在建筑创作的过程中，天然光是每个功能、空间和形式构思的先决条件，建筑成其为建筑，天然光扮演了基因的角色。如果探讨人工光与建筑，确实有所谓的“关系”存在，我常将其比作后卫与前锋的关系：第一类后卫主要靠身体防守，所以只需要盯着球就可以，并不关心前锋是谁；第二类后卫主要靠脑子防守，先看前锋是谁，以及进攻者之间的位置关系，而不是盯着球。防守的可能性是多样的，各种后卫都有其生存空间，都可形成防守风格，当然即使没有后卫前锋也依然存在，只是进球难看些罢了，这些都符合当下人工光与建筑的关系。我的照明设计永远是后发制人的，属于第二种后卫，更关注建筑师的想法，跟不同的人合作一定得到不同的结果。人工光与建筑的关系是多元的，我的风格是首先尊重并保护多元性。 　　非常设计：您之前参加过一些农村的建筑改造的项目，比如《爷爷家青年旅舍》，农村的照明设计与城市的照明设计相比较它们的不同之处在哪？ 　　张昕：我要特别感谢许懋彦、罗德胤、何崴、徐甜甜这几位建筑师，把我带到乡村去了，参与他们的乡建设计。尽管县乡村各级、投资人、建筑师们的诉求各不相同，但对于室内的视觉感受，大家还是容易达成共识的，因为视觉感受是实实在在的，无关理论和构思。最大的不同来自于视觉经验。我们是带着城市的感觉去做设计的，城市里“正确”的选灯对于乡村来说就太亮了。乡村夜晚的户外少人活动，没有光污染，天是全黑的，室内的光要竭力处理好与室外的衔接关系。照明依托乡建这个平台，在理论和实践上可以推动“暗设计”的回归。现代城市太亮了，乡村对于“暗设计”是试验田，也是学校：教育城里的设计师和投资人，感受“多暗算暗”，如何在暗里挖掘更细腻的层次，体验农耕文明状态下天人合一的夜间环境。这些受教育者有可能通过资本和设计的手段，让城市暗回到合理的状态。 　　非常设计：在农村照明设计的过程中有哪些注意事项呢？ 　　张昕：体会最深的有两点：（1）造价控制。要学会使用当地买得到和买得起的灯具，用廉价灯具做出不廉价的效果，这既是挑战也是机遇，几个乡建项目的照明造价都控制在1万左右，这个造价在城市里是肯定做不下来的。（2）通过实践培养人才。懂得复杂照明系统安装的电工在乡村是稀缺的，虽然他们的知识水平有限，但这些摸爬滚打从底层做起的匠人通常是绝顶聪明的，学习能力超强，在项目结束之后他们已经能够应付同类的复杂项目。 　　非常设计：我们知道您在中国传统建筑的光环境保护方面也有很多实践与研究，那能给我们讲讲中国古建筑天然光环境有没有给予我们现代建筑一些启发呢？ 　　张昕：人对照度需求的弹性是非常大的，大量的研究成果是基于光源灯具厂商近百年来的资金支持，其出发点是“亮比暗好”，目前的标准体系、评价体系、设计体系都是朝着更亮去做，但百年前的照明标准仅是现在的十分之一。关于传统建筑光环境的研究，最迫切的是实测，测民居、宫殿、寺庙、洞窟等等，了解传统的视觉环境到底是怎样的，用数据说事。在实测的同时，逐渐挖掘古人的光环境设计思路。比如在故宫，我做了一些跟窗纸有关的工作。窗纸不能适应现代的安保要求，但在隔红隔紫上表现尚可，更重要的是创造出了特殊的室内光分布。在2004-08年的倦勤斋项目，我们探讨如何恢复窗纸的视觉感受，将纸百叶夹在玻璃中间；在2010-15年的慈宁宫项目，我们就不再甘于夹纸了，转而尝试做“有窗纸感觉”的玻璃窗。在从倦勤斋、符望阁、慈宁宫到珍宝馆的系列研究中，我们尝试总结其亮暗分布与空间、装饰构思的关联，这种光与空间水乳交融的状态也是现代设计所缺乏的。如倦勤斋的双面绣，它是两边被看的，因为两边光的强度不一样，看到的感觉就很不同，这跟绣的题材和技法就有关联。又如倦勤斋的天顶画和通景画，画的是室外题材，光的分布就与画面试图传递的室外感受有关。再如敦煌莫高窟，很多窟是极暗的，尽管使用了丰富的颜色，但并不为人所见，于是可以推测此窟开挖和用色的初衷，首先是为了表达信仰，而不是视觉上的。 　　非常设计：关于中国传统建筑的光环境保护，您认为我们能做些什么？（可以举几个例子介绍） 　　张昕：还是实测和体验，只有一手的信息才有价值，但实测更重要，因为人眼有视觉恒常性，漫长的跟踪观测最能说明问题。有了实测数据之后，才能谈体验。比如洞窟的暗适应问题，刚进去时是看不见的，但坚持超过1个小时，会逐渐看到一些东西，暗环境中看东西的经历，很多设计师没有。又如在乡村无灯的室外看星空，体验唯有月光提供的0.5lx到底是什么概念，这些都很有价值。在传统建筑的保护和改造项目中，希望照明设计师多读一些建筑史，多去溯源。 　　非常设计：在您看来，景观照明的设计重点是什么？ 　　张昕：其实景观照明这事儿挺有意思的，一本景观照明的书大概会教你如何针对树的形状，把它照得更美，于是棕榈、银杏是不同的照法，包括季节性的表现树干、树冠还是花朵等等，都是指向景观载体的，针对基本元素的。但事实上，景观这个词并不存在先验的“在晚上被人欣赏”的含义，很多照明设计师热衷于视点分析，远看、近看、仰看、俯瞰，而忽略了景观首先且主要是服务于空间功能的。夜晚走在景观里的人不会为看景观而看，或以路为目标、或想心事、或与同伴聊天、或发呆前行，用定格、聚焦兼审美的方式去看景观一定是少数行为。与其谈“好看与否”，不如谈“功能合理+高品质”。所以我常常讲，“没有眩光”比“照得好看”重要。 　　非常设计：在景观照明亮化中，如何避免过度的光污染？ 　　张昕：景观照明中的光污染主要指天空溢散光，多是直接射向天空的光，也包括反射向天空的光。既是能源的浪费，也让天空更亮，影响天文观测。欧美日中的照明指标体系，都限制上射光的比例，上射光照植物、小品、立面的方式都将增加光污染的发生机率。减少光污染的大前提就是向上的光要少用，其次是所有非功能照明的位置尽量少用光。 　　非常设计：在此前2015亚洲照明设计论坛上有一个关于“照明设计师的可替代性与不可替代性”的话题，您个人是怎么理解这个问题的？ 　　张昕：我的答案是“不可替代”，前题是要看如何给照明设计师下定义。如果是完成具体的服务项目，包括把灯布置好，且符合各种标准规范等等，完成常规服务的照明设计师是完全可以替代的，国内照明设计的上下游也都在做着照明设计的事情，不同的是上下游的出发点不同。独立照明设计师应该不断的追问自己的出发点，不断的追求高品质、设计创新、节能和省钱，要拿作品说话。 　　非常设计：您所期待的照明设计的前景是什么样？ 　　张昕：照明设计要让设计师自己觉得有意思，首先要“宽”，尽可能向科学和艺术的两极同时展开，展开的过程会呈现更多的“未知”。总靠经验来作的设计，想必是越做越没意思。“创新”跟服务行业的性质存在一定矛盾，但它也是任何行业谈前景时不可回避的核心部分。照明设计行业的大背景是“温饱问题已经得到解决”，声、热、空气品质这些硬的环境指标都可归结为“温饱问题”，空间中的噪音和过冷过热都是一票否决性的。光是最软的环境指标，暗点儿也能承受，遇到眩光可以把头扭开，只有基本生活品质上去了，照明设计才会发展起来，所以前景总归是光明的。